第一章 - ヨルシカ-《盜作》Yorushika-《盜作》小說全文翻譯
第一章
跟那位少年相遇是某年春末、全日本上下正騷動關注著某個世界級活動的時期。
他的年紀不滿十歲，雖然體型嬌小、內在卻蘊藏著極濃厚的好奇心。不管是在事務所的沙發上、正彈著房間一隅擺放的鋼琴時、陽台上能眺望夕陽之際，他都會不斷地問我各種問題。
關於音樂、關於世界運作的方式、關於人際關係、關於房間裡擺放的美術作品、我長大的地方、讀譜的方法、彈琴的方法、與各式各樣不合理的事情妥協共存的方法、以及我妻子的事情。回想起來真是沒完沒了。即便到現在我還是不太理解，但或許對他而言、把無窮盡的問題丟到我這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大人頭上，就是他與我對話的手段吧。總而言之，是個稍微熟起來就變得多話的孩子。此外，在對話之間總會看見那仍稚嫩的核心。
他的瞳孔是淺淺的茶色。
像是塗上了亮光漆的素材般的淺咖啡色。綻放著好奇心的視線就在那瞳孔中忙碌地來回轉著。那如同彈珠的瞳孔時常映照著夕陽的色彩、替昏暗的事務所室內添上了彩虹般的光芒，在眼神深處卻隱約可見那缺乏主見的寂寞感。明明沒見過這樣的眼神，偶爾卻會有種在其他某處曾看過同樣風景的錯覺。
窗外的小雨不知何時靜靜地停了。
我伸出了手，按下了桌上放著的收音機的停止鍵。渲染了整個房間的音樂聲，旋即偕同我指腹冰冷的觸感消失不見。我移開了手指。喀拉、停止鍵反彈而起的聲音響起。在那之後，房間被全然的寂靜包圍著，僅能聽見自己呼吸的聲音不斷迴響。從窗外斜射而入的光線灑落在收音機一側，並在五線譜前落下淺淺的陰影。
我重新調整過於慵懶的坐姿並伸了個懶腰，並放下了右手中拿了許久的鉛筆。它在桌面上旋轉，直到撞上五線譜邊緣時才搖搖晃晃地停下來。自埋頭寫譜以來已經過了好多個小時，雖然B4大小的五線譜中仍有一半以上還是空白的狀態，但在我不自覺地沉浸於寫譜的過程中已經完成四張以上了。
那天我陷入了沉思。並不是在想為什麼買了一大把的罐裝咖啡怎會不知不覺地消失殆盡。我想起我妻子的事情。
雖然也不是今天才有的事情，但最近似乎有些頻繁。或許是剛結束一個大型的工作、心情上稍微有些鬆懈了吧。離妻子的忌日明明還有一段時間，但或許在夏天來臨前先去墓前走一趟也好。
我一手將桌上散亂著的文具們攬入掌心，收齊後垂直插入代為筆筒功能的直筒透明玻璃杯裡。文具們與玻璃摩擦的聲響。
突然、覺得有點口渴。
將最後一點的罐裝咖啡一口飲盡，從椅子上站起。穿過窗側的沙發與茶几的中間、隨手拿起一旁架子上放著的皮夾，我往玄關走去。
我稱為事務所的這個房間，位於立川車站南側出口不遠處，是一棟住商混合大樓。在十多年前當我決意以音樂維生時就租下的地方，以租金而言算寬敞的空間，也附有一定程度的隔音設施。雖然很常彈奏直立式鋼琴跟吉他，但目前為止還沒被鄰居抱怨過。
一走出這棟建築物，就是一條直直通往車站的馬路。交通便利、人潮洶湧的這條路上，愈靠近車站之處便有愈多商店林立，從餐飲店道雜貨店等等各種型態的店鋪，各式各樣表情苦澀的人們自這些狹窄的地方與出租的店舖中滿溢而出。我將這條路稱之為表之道。
五月的表之道人煙仍稀，飽含著雨後溼氣的春末的風無聲吹拂。街道上各式各樣的聲響滿溢而出。
烏鴉的叫聲、來往行人的對話聲、踏過小小水潭的腳步聲、急踩剎車的聲音、馬路的信號聲，以及從各個店家透出的流行音樂聲。商店櫥窗的玻璃反射著夕陽的光芒。
我邊聽著這些聲響，邊漫步於街頭上。一般而言，我會在大樓附近的自動販賣機買個罐裝咖啡、再立刻轉頭回房間。但那天不一樣。因為最近的自動販賣機上貼著一張維修中的紙條，我不得不為了區區的罐裝咖啡而離開事務所、踏上探尋之旅。
就在轉角之處，我看見了一台自動販賣機的身影。那地方位於稍遠離表之道的交叉路口外側，一個停車場的旁邊。
我走近那台自動販賣機，投入從錢包裡取出的銅板們，並按下按鈕。隨著落下的聲響，罐裝咖啡掉了下來，我將手伸入商品區。
就在那個瞬間。
砰隆。類似這樣的聲音從某處傳來，讓我停下了手邊的動作。
像是什麼東西破裂般地、奇妙的聲響。像是將門關起來般紮實的、混著澄澈高音的破裂聲。要舉例的話，有點像是玻璃杯從高處的架子上摔下來的時候──
再次側耳傾聽，混雜在遠方的烏鴉鳴叫與汽車喇叭聲之間又再次響起了一個小小的破裂聲。
一定沒錯，這是什麼東西被摔碎的聲音。
我像是上鉤的魚兒一般，被這聲音吸引而前往窺視附近的小巷子。
那兒散亂了一地的玻璃。紅色、藍色、翡翠綠、澄澈的透明...色彩五花八門的玻璃，如遍地開花般地碎裂在瀝青的柏油路面上，被斜射入巷弄的夕陽照得閃閃發光。
這是什麼狀況？發生了什麼事情才變成這樣？我在內心思量著。
又走近幾步、我隨手摘起了一片。看來原本是橢圓形的，這部分為描繪曲線而淺淺彎曲著。透過夕陽，玻璃閃爍妖媚的光芒。
我開始觀察四周。這是被建築物圍繞的狹窄巷弄。在巷子的盡頭，透入最後一絲日暮前的光線，而讓整條巷弄都被壟罩上一層淡淡的光芒，每片玻璃碎片也因此淺淺閃爍著。
從住商混合大樓的內側傳來某人從樓梯奔下的急促腳步聲。
我站起了身，腳步聲隨著愈來愈靠近地面而愈來愈響亮。在短暫的靜默後，附近的逃生門縫處伸出一顆嬌小的面孔。少年隨後才從建築物側面逃生門踏出一步，渾身因緊張而有些僵硬。
「啊。」少年脫口而出。
我轉而朝向他的方向，審視他的臉。是個看起來缺乏自信的少年，有著一頭被隨意打理的黑色短髮與淺咖啡色的眼睛。看來是容易將情緒顯露在表情上的個性吧？他的眉頭因有些困擾而稍稍皺起。
少年此刻才終於走出逃生門，將門緩慢關上的同時口中不知道碎念了些什麼，金屬摩擦的聲音因共鳴而在小巷內迴響。
「這是你弄的嗎？」我將從地上拾來的玻璃放在掌心中、伸手展示。
「嗯。」他的眼神從我手中小小的紅色碎片游移而去，以蚊鳴般的音量困窘地回應。
「掉下來了。」他指了指上方。我隨他指的方向看去，意會到就在上方差不多的位置有個從建築物側面突出的陽台。是不小心手滑了嗎？我如此想著。
「要小心點喔。」我說道。
「知道了。」他點了點頭回應。
隨後問他要幫忙收拾嗎，他卻慌張地搖了搖頭。
確實隨便答應路過男子提供的協助是有些不妥。我如此想著，便決定轉頭離開，拋下我腦中湧出的好奇心。
轉過身離開之後，身後就聽到了玻璃相互碰撞的收拾聲響。
再次回到擺放了自動販賣機的停車場，轉往表之道的方向之際，不經意地回望巷子的那瞬間，眼神與少年對上了。
再次轉頭踏上歸途。在這條大路上能看見天空上佈滿的、像融入夜裡的夕陽雲彩。褲子口袋裡放著的罐裝咖啡傳來沁涼的溫度，提醒我它的存在感。
回到在住商混合大樓一角的事務所時，少年的事情已經完全被我拋在腦後了。
我繼續回想著這一切。結果我終究不知道少年的名字。在那之後的幾個月間明明有無數個問出口的機會，同時他也都只以「大叔」稱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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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聽的音樂嗎？我是不太記得了，但我父親總會在客廳撥放古典樂。或許不是什麼名家演奏的錄音版本，但我在意的果然還是旋律的部分吧。美麗的旋律有種不可思議的魔力。這或許也跟演奏者的實力有關，但我想、名曲的旋律無論是誰彈來都能展現他獨有的美。
無論是隨口吹出的口哨、詩班一絲不苟的和音，小孩子亂彈的鋼琴，都無法改變這段旋律本體的價值。
即便旋律響起的地點並不是音樂廳、而是出自唱針，也是一樣的。當然，即便是出現在我的歌曲之中，它的價值依然不改。
你相信所謂的原創性嗎？我從剛開始就不相信這概念。我作為音樂家最初的體驗，就是古典樂的演出。從古典之中汲取精神並展現的世界。彈奏時對樂句的詮釋、節奏的掌握、表現方法雖然因人而異，音符依然與原曲毫無落差。就算只是改變一個音符、也都算是踏入了作曲的範疇。
即便是演奏『月光奏鳴曲』的時候也是。全世界的鋼琴演奏家都在尋找著只存在於貝多芬腦海中的正解。
這樣說對演奏者有點不好意思，但會讓人眼睛一亮的原創幾乎不可能存在的世界中，在我的音樂的根源之處是有的。作曲的時候也是一樣的，在某個時間點我突然領悟了。
就如同開頭說過的、會吸引我們注意力的旋律早已傳遍世界；畢竟、平均律[註1]也已經在世超過幾百年了呢。在現在的時代，具有原創性的、能真正觸動到心靈深處的旋律真的存在嗎？別擔心、或許還真的在某個地方殘留有這樣的可能性，你是這樣想的吧。
你有聽過無限猴子定理嗎？只要讓猴子無期限地敲擊打字機，總有一天也是能寫出莎士比亞的全套著作、這樣的一個假說。
我們在做的事情，恐怕就跟這差不多。」
[註1]: 巴哈於1722年創作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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