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 ヨルシカ-《盜作》Yorushika-《盜作》小說全文翻譯
第十二章
我追憶著過去。
完成妻子的掃墓後回到東京時,終於過了梅雨的季節,迎來了夏天。
從車站的南側出口離開後,往樓梯下看去能見到處處有淺淺的積水,我就此走在雨後的街道上。
再過不久我新作的歌曲就要發表了。那是首配合祭典而作的現代音樂,周到地以古典音樂改編而成,即便是難纏的客戶也相當滿意,想必也會在聽眾間造成話題性吧。
我很清楚音樂之美,自小以來、就對優美的旋律愛不釋手。細膩仿造而成的音樂逐一傳遞到每個人的耳中、而只有在那之後,我才有種因為自己的存在而感到滿足的感覺。
在商店街的轉角之處,我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少年靈巧地避開每個積水之處,一個人在街上走著。我邊望著他的身影邊走在對街。少年推開了之前曾跟他相遇的雜貨屋的大門、走入店內。
我跨越了馬路,在店門口停下腳步。門縫間流淌而出的是古典樂,莫傑斯特·穆索斯基作的展覽會之畫序曲。雖然改編成鋼琴的版本,但那出名的序章旋律以何種形式演奏都依然美麗。
我透過櫥窗望著店中少年的舉動,他正望著店內的玻璃藝品們。他手裡拿著的是各種色彩組合成的玻璃飾品。簡直就像彩繪玻璃會使用的素材顏色。
少年走出雜貨店後便離開了商店街,看來是要往那棟住商混合大樓所在的小巷前進。終於抵達逃生梯下時,少年在附近的垃圾桶前蹲了下來,然後伸手從中逐一將某些東西拿出來。
隨後、少年推開逃生梯前的防火門,走入建築物之中。
我靜靜地看著這一切。
「好久不見。」我說道。
幾分鐘後,在我倚靠著的垃圾桶旁的地面上散落一地的玻璃碎片:紅色、藍色、翠綠色或半透明。
「好久不見。」少年對我漏出一些生澀的笑容。在他肩上掛著的包包因內容物而鼓脹。
「我想起了我們第一次見面的事情。」
「嗯。」他點了點頭。
「大概就在那一帶吧、我在這個小巷中看見碎了一地的玻璃。是各種顏色的彩色玻璃。然後你從那邊的逃生門走出來,露出像現在這樣有些困窘的表情。」
我回憶著。
「如今想起來、其實仔細觀察就會發現了吧!那時候掉的並不是鑲嵌玻璃藝品。」
少年低頭回應。「為什麼會這樣覺得呢?」
「因為這之間沒有金屬線啊。」我指著地面上的玻璃碎片。
那天散落在地面上的,就如同現在的這些玻璃碎片。不管是哪一種作品、只要是鑲嵌玻璃藝品的話,總會使用金屬線做焊接。如果少年掉的是母親的作品的話,肯定會在地面某處看見焊接用的金屬線。
「嗯。」
「第二次見面是在那家雜貨店吧。」
播放著薩提的裸體舞蹈。少年將玻璃製兔子造型裝飾品交給我的畫面歷歷在目。
「我雖然是偶然經過那家店,但你應該算是常客了吧?記得你當時還說怎麼可能是因為喜歡偷竊,害我有點羨慕。」我繼續說道。「你還記得你當時說過的話嗎?確實你是說母親星期天才放假。」少年點頭回應。「但是上個月的星期天,在這裡見面的時候你卻說媽媽可能正在工作。」
少年低著頭沒有說話。從以前我就只有記憶力很好這個優點。
「工坊深處的房間並不是置物間吧?結論來說,應該是做手工玻璃的房間嗎?就像在那個雜貨屋賣的款式。」
之前在雜誌上有看到似乎是少年的母親的介紹,在專長的地方除了鑲嵌玻璃外、也寫了手工玻璃。
我想像著那扇門裡面的風景。像那樣大小的鑲嵌玻璃的話,應該還有很大的空間吧?可能是吹玻璃、也可能是燒玻璃,總之在房門的另一側應該是另外一間工作室。
「背包裡放的是鐵鎚之類的東西吧?」
「你怎麼知道的?」
「拿來敲碎啊。」
少年立刻噤聲。
「從陽台上摔過後還是多少看得出原本的形狀吧?為了不被發現是其他地方販售的商品,保險起見還是敲成粉狀比較好。」我繼續說著。
「總之、週末去雜貨店偷走母親在架上販賣的商品,以破壞作品取樂嗎?因而跟我巧遇。」
少年再也抬不起頭來。
我蹲下來迎上他的視線,卻頓時語塞;他的瞳孔是如同上了漆般無瑕的淺褐色。沒有映照出任何情感的雙瞳,回憶起妻子的雙瞳。
無風的大樓間流淌著死寂,僅有遠方傳來初夏的蟬聲,以及兩人的呼吸聲。
「你討厭媽媽嗎?」
「不是。」
我想了想。
「報復嗎?」
「不是。」
少年邊否定邊閃開了眼神。
「那到底是為什麼?」
兩人之間橫亙著沈默。過了一陣子,他才放棄般地開口。
「因為很漂亮。」
卡入鞋底的玻璃碎片與柏油路面摩擦的聲音嘎嘎作響。
「什麼?」
「摔碎的那個瞬間。」
不太理解、正想這樣說出口的時候我卻闔上了嘴。
「我雖然很喜歡媽媽,但我討厭那個。」他囁嚅的同時指向柏油路面上殘缺的玻璃碎片。我沒辦法原諒,少年說著。
「我很喜歡看母親做鑲嵌玻璃。」我回想起工坊的內部。
「母親做的鑲嵌玻璃非常漂亮、肯定是誰都做不出來的藝術品,無論是在店內、教堂、別人的住宅等等的,各式各樣的窗戶都有母親親手製作的鑲嵌玻璃裝飾著;但她卻開始做起別的東西。」
我回憶起少年所說的副業應該是指製作在雜貨店內買的那些手工玻璃裝飾品。
現在應該是個只靠作鑲嵌玻璃活不下去的時代、單親一人要將孩子養大,就算身兼多職也不一定能有充裕的收入。不是在星期天工作、也可能得在其他時間找兼差打工的機會吧。
「因為這樣就摔壞這些作品嗎?」我邊說邊站起來。
少年表情痛苦地搖頭。「剛開始並沒有打算這樣做。我只是在陽台觀賞這些作品。媽媽做的這些玻璃藝品在夕陽下總會閃閃發亮的關係;不過有一次如往常在陽台欣賞的時候,它卻從手中滑落掉到巷子裡了。」
我在心裡想像著這個畫面:夕陽時分站在陽台邊的少年,在鬧中取靜的住商混合大樓中,僅能聽到些許從表之道傳來的喧囂生。星期天的工坊裡空無一人。
他從母親的工作坊中夾帶出來的玻璃手工藝品在夕陽的光輝中閃閃發亮。
以鑲嵌玻璃的角度發想將各種色彩的玻璃組合起來的話,透過光線各種顏色會如何彼此交融、在光線的照射下閃耀。例如那手掌大小的兔子裝飾品。
在不經意間從指間鬆脫、滑出掌心。
被地球的重力拉扯、兔子緩慢地墜落。少年慌張的將上半身伸出陽台之外,但兔子已經掉到了遙不可及的下方。然後在與地面撞擊的瞬間、清脆的聲響破殼而出。
色彩各異的玻璃攝影片鮮艷的落在地面宛若綻放的花朵。少年肯定覺得這樣的光彩很美吧。
「所以才摔壞的嗎?」
「嗯。」
「不覺得這樣做很糟糕嗎?」
「是媽媽不好。」
少年回嘴。
「明明可以做出那麼漂亮的鑲嵌玻璃,卻只因為想要錢而開始做起別的東西、這很奇怪吧!」他繼續連珠砲地說著。「我討厭骯髒的事情,因為這種理由做出來的東西通通摔壞最好。」
「難道偷東西就不是骯髒的事情嗎?」
少年閉上了嘴,硬生生地將想說的話吞回肚裡。
「我也不是為了說教才來的,你為什麼想偷東西、為什麼想把它摔壞,都跟我沒關係。只是啊、」我繼續說著,「讓我看了很煩躁啊。」鞋底碾過玻璃的聲音嘎嘎作響。「居然有人用那麼明目張膽的方式偷東西,況且還不斷前往同一間雜貨店下手、更特地帶到工坊的附近摔壞。是為了吸引像我這樣子的目擊者嗎?是喜歡被別人罵嗎?會這樣想簡直就像你的監護人的呢。很可惜、我並不會這樣做。」
少年沈默著。
「我跟你完全不一樣,總是非常狡猾並用頭腦去想該怎麼下手。別小看別人了,自己做過的事情就得要負起責任。總有一天,後果都會回到自己身上。」我望向少年。這是以前我還在當小偷的時候,那個招募我去幫忙把風的男子常說的話。
行動的同時伴隨著責任。活著總會以別的生物的性命為代價:毫無自覺地踩過螞蟻,將其他生命作為食材吞食,差別只在於罪孽的大小而已。
因此,我們是非常有自覺地去奪取別人的東西。
僅此而已。
雖然完全是不對的事情,但我的想法沒有問題。
「我說,你知道你的母親明明做了鑲嵌玻璃以外的飾品卻還是沒辦法存到足夠的錢的理由是什麼?」
「欸?」少年終於抬起頭來看著我。
「就是因為你呀。」
我腦中浮現幾個月前在店裡看到的畫面。
「你偷的那些商品最後還是由你母親結帳。」少年的肩膀為之一震。
「你以為真的沒有人發覺嗎?商品減少的話,店裡面一定會做確認的;總不可能沒有人發現被偷吧?店家只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而已。」
那天我再次回到雜貨店、想著要幫少年偷的玻璃藝品付錢的時候店主對我這樣說。那孩子很缺錢吧?他的母親已經來跟我溝通過了,被他偷走的商品將會由她付款。
「你母親想要買的東西卻被你破壞、而被破壞的那些商品又是你母親在付錢。這樣不管過了多久都不可能賺到錢。放任情況發展到現在這樣的父母的心情,我是不懂啦。」
少年再次低下頭。
「但這一切不都是自作自受嗎?自己種下的因果總會回到自己身上、這就是這世界運作的法則。我是這樣相信的。懂了嗎?如果想要偷竊的話就做得徹底一點。隨時謹記著事跡敗露的後果,無論何時何處都要狡猾地、耍小聰明地躲在障眼法之後活下來,如果這樣都做不到的話就放棄吧。」
我沒等少年回應我,就離開了。
「我要離開了,這就是我還有工作、很重要的一個案件。不要再來我這邊了。畢竟我本來就很忙、沒有時間看顧小孩。」
扔下最後一句話,我便往表之道走去,再也沒有回頭。
「某天在新聞的一隅看到了悼念父親死亡的消息。畢竟父親作為音樂評論家的身分,在那個圈子內還算是有名。我為了整理遺物而回到那個家,並在書房的架子上發現了某些東西。
那兒放著的是我寫的歌曲的樂譜。原來父親是知道我作為作曲家之後的事情的。
我將父親的骨灰灑進大海裡。
在空無一人的房間角落,我坐在沙發上思考著。
首先是關於我父親的事。雖然他是個糟糕的人,卻全心全意地愛著音樂。雖然我無法推測活著的時候著他在想些什麼,但在音樂的包圍之下死去的他、最後肯定是不孤獨的吧?這樣想來不禁心生羨慕;我也能夠擁有像這樣的心態嗎?
我想起那個帶我入門竊盜的男子。他將不否定犯罪這件事當作自己價值觀的基礎。人人都有罪,毫無自覺的吞噬其他的生命本身也是一種偷竊。他藉此肯定這種互相爭奪的世界,因此而出手偷竊。
以一般人的眼光看來是個扭曲的價值觀,對他來說卻是他的思想中心。沒有心的人是不會有主見的。雖然也可以當作是正當化自己行為的藉口,但事至如今、不禁覺得他是認真的。我們總會落入地獄,而墮入地獄的方式將由自己來掌握。跟我不一樣。
散漫地隨時間流逝載浮載沉的我並沒有「心」。也因此,沒有任何的主見。
我回想起妻子的事情。年少時的夏天回憶。爾後再會、兩個人的共同生活;時常散步前往的那個公園。一整排的櫻花。習慣的口頭禪。她哼著歌曲的美妙聲音。喜歡的手勢。彈奏鋼琴的方式。踩踏板的動作。深邃的眼神。溫柔、淺褐色的瞳孔。
各式各樣的回憶浮現腦海。
若能夠活到80歲的話,也只剩五十幾次的機會能夠看見春色降臨大地、有些寂寞呢,妻子曾這樣對我說過,當時我笑著帶過了這個話題,但我不該這樣做的。就像她所說的,人生是有期限的。或是衰老、或是生病、或是因意外而死去,人的壽命並非永恆,總有一天會死去。
生命總會走到結束的那一天。
我就要這樣什麼都沒留下的死去了嗎?
什麼都沒有。沒有主見,也沒有萌生主見的心。沒有想做的事情,就只是漫無目的地持續作音樂、漫無目的地賺錢。創作。假裝自己在創作。
我創作的東西、即便是音樂的工作,說穿了就只是『鉛筆盒』的延續而已。很久以前,為了妻子而做的那個鉛筆盒。在那之中完全沒有創作的構想,只是為了讓他開心而做的小木箱而已。
因為自己的意志而生的作品,在這房間不存在。全都是為了別人而做出來的東西而已。
但我也很希望能由自己的意志、自己的價值觀去創作。伴隨著主見的內心所看見的的景色。並非再現誰的創作、而是純然來自自己的內心的原創。
我終於開始思考這類的事情。
終於開始思考:有什麼是只有自己才能展現的、在一切劃下句點之際能留下的事物。
自此我訂下了目標。首先、我想重新開始著手做音樂;幸好在這方面我還有些天份,無論是音樂上、或是偷竊上。我想創作音樂。不同以往只是讓時間白白流逝,我想創作以流行、以抓住人心為目標的商業音樂。
以直至今日的經驗為基礎,我開始利用闖空門的手法剽竊音樂。選好對象、仔細調查、而後奪取。好在父親給我的背景,讓我能深刻了解旋律之美。創作音樂並非我的目的,而是偷竊的過程。隨後、我一首接著一首地創作。
已經沒有著作權的古典音樂,充斥街頭的流行音樂、數年前的經典名曲,隨時錄下巷弄中流淌的各種聲音、旋律、街頭演奏...都是我研究並萃取精華的對象。我精巧地拆解重組,有時候甚至直接引用並編入。
也就是所謂的、音樂的小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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