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 ヨルシカ-《盜作》Yorushika-《盜作》小說全文翻譯
第九章
對於那個好奇心旺盛的少年來說，鋼琴以外會引起他興趣的東西多如牛毛。
光是走廊到房間內部的這段路就放著極大量的美術品：從黏土製的生物像、帆布上的抽象畫、微型木像、陶瓷漆器、版畫、剪貼畫到風景照；物品之間還有低音提琴、小提琴、打擊樂器、和樂器等樂器填滿縫隙般地坐鎮其中，而房間西側辦公桌旁有如心臟的位置則是那台直立式鋼琴。
「好多奇怪的東西。」少年說道。而房間內大半「奇怪的東西」都是我的作品。
例如『夜櫻』。這是以櫻木版雕刻而成的版畫，描繪了京都七條櫻花綻放的情景。
『春季山間雲煙』。在畫布上以朱紅色塗繪山般的影子、佐以一縷輕煙的畫。以尾崎放哉的晚年為靈感的作品。
『鮭魚盤』。有田燒風格的大盤子，描繪著在市場裡悠遊的鮭魚；因為鯉魚太常見了很無聊、加上會「歸」來的諧音也很不錯。[註1]
在這林林總總的創作中，其中一個引起少年興趣的是『穴』。
『穴』是一個由裝幀好的精裝本製作出來的造型藝術品。外表看來是一本普通的書、但如果翻開他會發現：在全部是白紙的頁面之中，有一個四角形的凹洞。
「這裡為什麼有一個洞呢？」少年坐在沙發上，雙腳無意識地踢動的同時手裡拿著『穴』。
窗外正下著雨，能清晰地聽見大顆的雨滴包覆著街道的聲音。
「嗯、為什麼呢？」我隨口應答。
我正在辦公桌上處理著前幾天接下的工作的報價單。
「嗯～～」少年喃喃自語。
下得正大的雨似乎沒有要停的跡象。窗外除了偶爾來往的車聲之外、沒有別的聲響。
「這也是叔叔做的嗎？」
「對。」我頭也沒抬地回答。
「所以裡面應該本來也有放些什麼囉？」上週、少年拿來玩的是手掌大小的明王像。從中間如剖腹般地打開後還有一個小隻的神像放在裡面。在佛教中廣為吸收各式當地神明的狀況下、像中還有別的神像應該也不奇怪、因而發想製作的作品。然而我顯然沒有製作佛像的天份，無論怎麼削怎麼整都只能塑造出一個很粗略的形象。
少年能從其中發現驚喜一事大概是這個作品唯一的救贖了。
「嗯～～有寫在哪裡嗎？」將書本抓在手中裡外上下翻弄的少年頭也沒回地問著。
「很抱歉、裡面什麼都沒寫。」
「完全沒有？」
「沒有。」
少年將書本放回沙發前的桌上。我放下了筆、轉頭望向少年。
「你覺得是什麼書呢？」
「不知道啊、什麼都沒寫。」
「不是不是、我是問、你覺得這本書的用途是什麼？」
少年側首思考、同時將放在桌上的書從中打開。像是從底下吹來了風一般、白紙的正中央是一個巨大的凹洞。就我看來像是個小巧的怪物的嘴。名為空白的、名字很隨便的怪物。
「啊、是收納用？」
「沒錯。」
也該休息一下了，我邊如此想著、邊站起來從架上取出餅乾盒，倒入桌上放的木盤。
「那曾經有放過什麼嗎？」
「沒有、什麼都沒放過。」
我邊回答邊坐入沙發旁的圓椅中。
「什麼都沒放過這點很重要。」
少年終於表示困惑、搖了搖頭。
「為什麼呢？收納用的卻什麼都不放？」
雨聲傳入耳內。
「這個作品的主題是『穴』不是嗎？如果放了什麼就不算是洞穴了。」
我將書闔上、掩住了凹洞。『穴』此時又變回一本普通的書。
「這是什麼都不放的收納。」
少年露出懷疑的神情。「這樣還算是收納嗎？不是為了放東西才叫收納？」
「你這樣說也是沒錯，但所謂收納是為了要收納而製作的東西嗎？還是因為有收納的什麼、才能夠被稱為收納呢？」
我再一次將書本翻開。在書的正中央洞穴又浮現了出來。
「什麼都沒放的狀況、你覺得該怎麼詮釋它呢？」
少年嘆了一口氣。
「叔叔的話好難懂喔。」
「總而言之、這個就是如此複雜的作品呢。」我再次將書本闔起、敲了敲他的封面。
我同時想著，在這裡該填上什麼才好呢？在空白消失的那一刻，我會怎麼想、又會如何應對呢？
少年盯著『穴』又觀察了一陣子之後開口問：「為什麼會想做出這些呢？」
「嗯？」
「叔叔不是做了一堆東西嗎？」
「嗯、是沒錯，為什麼呢？」
理由、嗎。我仔細思考了一會兒之後才回答。
「或許跟我開始作音樂的理由是一樣的吧。」
「音樂？對了、叔叔什麼時候開始彈鋼琴的？」
我邊聽著少年的問題，邊想著背後的原因。
「開始彈琴是二十歲之後的事情，開始作音樂也差不多是那時候。」
「原來如此。」
追溯著十數年來的軌跡，我回憶著最初的事情。
「開始做音樂、開始手作物品，回想起來理由都是一樣的。」
是啊，這麼說來初衷從未改變過。
「希望能被滿足。」
「滿足指的是？」
「嗯、怎麼舉例呢？」我的手指伸向沙發桌中央放著的玻璃容器，是個狹長的透明直筒玻璃杯；被當成筆筒、其中放了鉛筆、橡皮擦、剪刀等等各式各樣的文具。
「跟別人相比，你會覺得自己少了什麼嗎？」
我一手將『穴』往旁一放、一首將玻璃杯往橫向一轉，將裡面的各式文具倒在桌上。
少年躊躇了一會兒才回答。
「少了父親。」
「也對，你的狀況是沒有爸爸啊。」
「嗯」
「只要是人，多少都會覺得自己少了些什麼。」我重新將玻璃杯竪直放在桌上。「外貌、才能、朋友、金錢、成長的環境、並不存在各種外在條件都十全十美的人。」
我邊說著，邊伸手將文具一一放回玻璃杯內。
「因此，總會在某處有種空虛感。再怎麼認真填塞、總會在某處有種不足的感覺。當自己發現這點的時候人們會試圖填滿那種空虛。」將鉛筆橡皮擦等物品全部放進半透明的玻璃杯後，我使力從上方壓縮、卻依然看得到縫隙。
少年觀察著我的動作。
「若覺得缺乏朋友、就去認識更多人；若覺得缺錢、就去工作；美化自己的外表、若如何都無法改變的話就作出妥協、或說服自己不要在意、或逼迫自己不要去想、或透過某種方法欺騙自己。人們透過這樣的方式填滿那個空洞，並學會適應。這就跟鳥會飛一樣，是種天性。」
我繼續說著。
「我並不知道自己為何覺得空虛。是出於什麼緣由、又位於何處，說到底連自己欠缺的是什麼都不知道，但我依然有種少了什麼的感覺。
雖然我也沒有母親，但感覺原因並非出自此處。因為從來不知道母親的存在，而甚至從未覺得有少了什麼。
外貌我也不在意、朋友什麼的並不需要，也並不希望擁有什麼才能。錢的話、的確在想著要買什麼的時候會覺得不太夠，但真的賺到手後這想法也隨之消失。
感覺少了些什麼。缺乏了什麼。然而具體而言是什麼、我就是不知道。
在那時期，我第一次接觸了鋼琴。邊看邊模仿地彈奏了我唯一知道的一首曲子。就是這個、自出生以來我第一次有種空虛被填滿的感覺。
然而這感覺轉瞬而逝。」
就像是將這玻璃杯填入沙子一般的感覺吧、我說著。
我將釘書機掛回杯緣，吐出一口氣。
「我想要的就是那個，再一次被填滿的感覺。但這感覺是源於我彈奏的名曲旋律、還是彈奏當下的心情、或是別的原因？我還不知道。總之、我就此展開了音樂之途。手作品也是因而衍伸的環節；會不會是因為由自己的雙手創造出些什麼而產生的滿足感？也就因此、我至今持續著這些手作小物。」
少年始終安份地緊閉的雙唇漸漸張開。
「叔叔說的話果然很難懂呢。」
「你齁…」我嘆了一口氣。
「結果如何呢？」
「什麼？」
「覺得空了一塊的那個困擾、消失了嗎？」
「嗯、稍微吧。」
我順勢撒謊。其一、感到空虛的地方絲毫沒有被填滿；其二、我很清楚自己感到空虛的地方是哪裡。在那一天、那個瞬間被開了一個巨大的洞。
而我想用我能想得到的、最美的方式填滿那份空虛。
「終於從闖空門金盆洗手的契機嗎、我還記得很清楚。
那是個近晚的時刻，在離車站有些距離的公共設施附近突然下起了雨；那時剛完成工作的準備作業要回家，路燈才開始零落地亮起。
看著偌大的雨珠擊碎於地面的模樣，我陷入自身的思緒、很認真地在思考著某項事物。
就在那時候，某種聲音混入雨中。在雨滴輕盈彈跳奏出聲響之間，某種聲響忽起忽落、自然而然地融入並成為雨聲的一部分。
原來是鋼琴，有人正彈奏著鋼琴。我側耳傾聽，發現聲音來自牆壁的另一端、在這公共設施之內。
我推開玻璃門，悄悄走入、盡量不出聲地緩緩關門。這是我第一次入內。我沿著走廊繼續往深處走去，顆粒般的琴聲逐漸浮現出清楚的輪廓。打開隔音的那道門後，鮮亮的琴聲隨著門縫的空隙流瀉而出。
那兒是個小小的表演廳，從大門到最深處大概不到20公尺吧。幾乎沒形成段差的舞台上放置著黑色的平台式鋼琴，某人正坐在漆黑的椅子上演奏。
是一個長髮的女性，因為房間昏暗而沒能看清她的面容。
置於黑鍵之上的指尖輕盈地移動躍動著。雖然非常安靜，但確實地在此處凝聚著一種熱情。她甚至沒注意到有人開門入內，而接續著流暢的演奏；彈完一曲後又緊接著下一曲。
我就這樣聽了不知道多久。
終於、她轉而演奏慢板的歌曲。是『月光』，由貝多芬所作的第十四號鋼琴奏鳴曲；現在常稱之為月光奏鳴曲。
還記得兒時，這首歌時常在客廳中迴盪，也是父親的愛曲之一。
就在那一刻。
藏在雲後的月光突然浮現，從窗外斜入照射在她的黑色長髮之上。一種極為懷念的感覺突然湧來，讓我以為是某種錯覺而往後一震。
雖然沒能看清她的臉，我確實看到她的淚水撲簌撲簌地落在輕撫著琴鍵的雙腕之上，如同雨滴般輕輕滴落、墜下。
我只單純地覺得這畫面美得難以直視。
即便在回到房間之後，我的眼底仍如烙印般地能看見在那公共設施中的畫面。腦海中不斷鳴響著月光的旋律，明明以為這曲子已完全聽膩了。
即便在吃飯的時候、洗澡的時候、隔天起床後仍有種餘音繞樑的錯覺。在那之後又過了幾天，那天的畫面總會在不留神時突然浮現、又如同雨珠般旋即消失不見。
週末時我再次造訪那個小小的演奏廳。推開門後的空間被寂靜緊緊包裹著。我就此坐在鋼琴之前，以指尖壓下琴鍵。
追溯著記憶中月光的旋律、我一個音一個音如臨摹般地探尋著。
躊躇之際仍持續著的旋律線，以及從下而上如爬樓梯般的三連音。
不精確也沒關係、再繼續摸索尋找著就好。
有樣學樣地上下踩起延音踏板。
在音符旋即消逝之際、卻又被包圍空氣般地延伸持續。這聲響如此熟悉。
難以言喻的感受盈滿胸膛。
就這樣，我確實地有種被填滿的感受。曾乾渴了許久，無論是金錢、女人、夜景、豪華的餐食也沒能滿足的那個空虛感。
錢也存得夠多了、也沒有一直持續著闖空門的理由。這就是我不再繼續闖空門的理由、也是我開始投入音樂的契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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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 日文的鮭魚與避開同音，在此因翻譯的關係微調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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